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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古人(小说)

故乡古人(小说)

谢志强

刊于《文学港》2021.03期  责编:雷默

1桂圆

五岁时,母亲病逝,他失却了母爱。一年后,父亲给他娶了继母。

父亲原本在家养蚕,闻知湖州蚕业发达,就担着竹圆筐,前去做蚕桑生意,长久没回来。

黄兆博和继母相依为命。继母待他如亲生儿子。转眼间,黄兆博十六岁了。有时想父亲,父亲的面目竟然模糊不清。而且,他疑惑:父亲为何从未进过他的梦里?

父亲难得回家,回来也像客人(余姚称人客)。找一样什么东西,还要问继母。黄兆博看了就好笑。倒是继母像过节一样,里里外外,忙得欢喜。

有一天深夜,黄兆博隐约听见有人在喊父亲的名字。是继母在梦中呼喊。

继母病了。黄兆博说:我去把爹叫回来。继母说:这个家全靠你爹,他在外地很辛苦,不要让他牵挂。

黄兆博执意要去,说:我去看一看。继母说:不要说我生病了。

黄兆博第一次出远门,他记得父亲曾说起经过的地方。他渡过钱塘江,直奔湖州吴兴的西塞山(今湖州吴兴区妙西镇西部),那是父亲做蚕桑生意的地方。

很快,他在蚕茧市场上找到了父亲。父亲很惊奇,他很欢喜。

父亲问:是不是家里出事了?

他差一点说出继母生病了,不过,他说:想你,就来看你。

父亲说:看来,该回家一趟了。

继母似乎知道丈夫要回来,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整洁洁,还打了丈夫喜欢的老酒,买了小海鲜。

黄兆博说:妈,你身体不舒服,怎么下床了呢?

父亲说:兆博,你一出现,我就觉得有事,你怎么不说?

继母说:是我不让他说。

黄兆博催促继母卧床。显然,继母一忙,病情就加重了。黄兆博怨爹添了麻烦,爹不响。黄兆博熬了药,端到床前,看着继母服下。

一连三日,黄兆博睡不沾席,一听见继母的声音,就赶过去。父亲闲着,他眼里没有家务事,插不上手,只有替她的病着急。

继母笑了笑,说:已经好多了。

那天夜里,黄兆博梦里听见了一个人对他说话——只闻声,不见影。但是,伸过来的一只手很确定,那只手掌里有两颗桂圆,还带着有亮晶晶露水的绿叶。

那个声音清楚地传过来,既近且远,说:吃下,会好。

第二天一大早,黄兆博就上街了,径直走到卖桂圆的摊头,挑了几颗带着绿叶的桂圆。一摸,钱没带,摊主说:送你。等他回家取钱来,摊主已不见了。

继母吃了桂圆,竟下床了。继母笑着说:有兆博在,你就忙你的去吧,我看你这几天,也心神不定,你的魂被蚕宝宝缠着了。

父亲留下钱,叮嘱了儿子几句,说:有了事,来叫我,最好托人捎个信。

黄兆博不响。

父亲说:你娘喜欢吃桂圆,你就趁着新上市,多买。

送父亲上了船。继母终于问:我没有提起过桂圆,你怎么知道我想……我也是突然想桂圆。

黄兆博说:我怎么能不知道,可是,也有我不知道的事情,我买了桂圆,取钱再去,那个摊主不见了,我应当关注一下他的手。

 

 

 

 

2主妇王博颊

村里人都说苏吉利讨了个好老婆,会过日子。

苏吉利样样“拿不起”,王博颊样样“拿得起”。不过,苏吉利说:我不娶她,谁会要?

王博颊没缠过足,脚板很大。背地里,有人叫她王大脚。

结婚前,苏吉利眼里没活,初春了,他还袖手烤烤火,挨近中午,肩扛锄头,上山掏一支冬笋,当下饭的菜。有时,他有点钱,手痒,要“小弄弄”,赌得兜里空了,他又回到家,坐在山墙,晒太阳,眼不见,心不烦。家里穷,却穷赌。屋里已没像样的物件了。

娶进了王博颊,苏吉利清爽起来,有模有样,走起路,脸也扬起。他戒了赌。不过,有了重活儿,王博颊很客气,要他搭把手。平时,他是算盘珠子,不拨不动。

王博颊很会持家,里里外外,七畚斗,八扫帚,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,暖暖和和。还将破败的屋子翻了新。青砖黑瓦,焕然一新。那烟囱,冒出的烟,也朝气蓬勃,向上有力。

村里人称赞王博颊勤劳能干,理财有方。同龄人说:苏吉利有福气,全靠这么个老婆,不然要成叫花子了。

苏吉利很郁闷,毕竟他自以为是当家的男人。他时常当着邻居的面,对老婆摆架子,耍威风,差东遣西、吆三喝四,装给别人看,他觉得很有面子。来了客人,按规矩,老婆不上桌,他还催菜,唤酒。

这一带的家庭,祭祖宗、请财神、拜菩萨之类的祭祀,都由男主人主持操办,忌讳女人沾手。有句话是:雌马不能上战场。

王博颊备好了食料,配好了拼盘,关起门,在灶台上煮、炒、拌,端上了祭桌,她就回避。

苏吉利敞开门操办祭祀仪式。有时,老婆买来炮仗,任由他放,弄得动静很大。不会做事,还要说了算。可是,村里人还是说:苏吉利有眼下的好日子,全靠老婆养。

苏吉利堵不住别人的嘴,就朝王博颊撒气,说:你不在,我没法活了吗?

王博颊不吭声,默默扫地。

苏吉利夺下扫帚,狠狠地踩,说:我要把你扫地出门。

王博颊说:这不是没事生事吗?过日子是两口子的事,不存在谁养谁。

苏吉利赶王博颊出门——休了。起先,他又“小弄弄”,消消心烦。土地也搁荒了。渐渐地,老婆在时置办的家什,他陆续变卖。不出两年,屋里空了乱了。第三年,有一次,押了房子,一博,却赌输了。没了居住的地方,他不得不一只篮、一个碗、一根棍,离开村庄,外出讨饭。他受不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——脸没处搁了。

又一年,农历十二月廿三日,他俨然一副乞丐的模样了。他循着气味进了一个村庄,那是酒肉的香气。一打听,获知村东有户人家造屋,在办上梁酒。老婆翻新屋子,办过上梁酒,来者不拒,包括叫花子。这个习俗能让他混上好食物。

这户人家竟盖起三间新屋。苏吉利探望厨房,火旺锅香,煎鱼炖肉,忙得不亦乐乎。赶得早不如来得巧,有好口福了。他开口一讨,厨师给了他酒和肉。叮嘱他:到空的地方去吃。

嘴里进,肚中热,苏吉利的耳朵也不闲,各种欢喜的声音里,他听出了眉目:这户人家,原来穷得寒酸,差一点沦为叫花子,多亏了老婆王博颊当家,日子好了,盖起了新屋。

叫花子,新屋,王博颊……苏吉利以为是说自己的故事。可是,三间新屋气气派派地立着。难道谁娶了王博颊谁就旺了?

偏偏最怕见谁,谁就出现。苏吉利躲也来不及了,他埋下脸。王博颊看见他,一脸惊奇。

苏吉利恨不得脚下裂个洞,一头钻进去。他别开脸,望见灶膛,里边的火焰像起哄。他起身,冲进去,径直钻进……烧得焦头烂额,如一根大火中的枯木。

怕丢脸,不要命。王博颊张罗着给他筑了一个坟墓。还上街,叫人画了一幅像,贴在灶上,以示纪念,毕竟夫妻一场。其中的隐秘,无人知晓。

每年农历十二月廿三日,王博颊摆上酒菜,供上,然后,烧掉乌黑的画像,换上同样的一幅。竟然有许多家庭主妇也效仿——王博颊把一个家打理得那么美满,必定有其妙法。渐渐地传言,那画像,是灶神,也引出了多种称呼:灶司、灶王爷、灶君菩萨。就形成了风俗,一年两次祭祀,第一次农历八月初三,灶君生日(那是苏吉利的生日),第二次,每年农历十二月廿三日,送灶日(苏吉利的忌日)。供灶君的一系列事务,均由家里的女人主持操办。竟然入了《礼器记》,记载有:“灶者,老妇之祭也。”

临山那一带,做饭的燃料,均用农作物的副产品,棉花杆、豆杆、稻草,还有野生的芦苇。每家的灶间,砌有双眼大灶,一根烟囱直逼屋顶。烟囱与烟斗的转角处,砌有双步梯阶的灶君堂,堂内供奉着灶君神像,神像两旁有对联。左侧:上天奏好事;右侧:下界保平安。

据老人说老话:都是当初主妇王博颊定下的格局,灶间是女人的世界,人家王博颊不容易,提前放脚了。

 

 

 

3父与子

乾隆八年(1743),翁运标任武陵县(今常德市武陵区)知县,就碰上一户农家先后两起的诉讼,自家人告自家人。

此前,翁运标担任河南省南阳桐柏县知县,多行仁政,县里百姓为他建立了生祠(为活人修建的祠堂)。知悉兄长翁运杭病危,他辞官还乡。紧赶慢赶到家,兄长已去世。为兄长服丧一年有余。

那一户农家,父亲有两个儿子。结婚多年,未曾生育,求子不得,就领了个养子,称为引子,像放引蛋,让母鸡在固定的窝里生蛋。两年后,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。母亲难产时逝世。

父亲养大了两个儿子。没续弦,分了家。约定了轮流在两个儿子家吃饭。

老大把最好的饭菜供父亲享用,父亲不语。老二给的是残羹剩饭,父亲也不语。好的,差的,他绝不在脸上流露丝毫,不计较,不出声。父亲虽然手脚不灵便,但在谁家用饭,就会在谁家做些轻微的体力活儿。老大总是让父亲歇着,父亲就当即歇手,却有点不知所措,告辞回屋。老二有时客气一下,但不去阻止,父亲仍慢手慢脚地做,不语。不管儿媳给什么脸色,他总是要待到约定的期限。父亲自小就宠爱老二,家务活大多由老大操持。

分了家,仍居住在同一个大宅院内。兄弟俩平时不来往,各顾各,只有父亲轮流出入两个儿子的家。

老大一纸诉状,告了老二,理由是分田产不公,一肥一瘦,差别悬殊。他不好告父亲偏心。父亲的灵魂捏在老二手中,老二却理所当然,毫不通融。老大侧面对父亲提过几次,父亲不语。至多说一句:老大让老二,理所当然。弟媳妇的一句话激怒了他:人心原本就长偏了嘛。

县衙公堂上,老大带出一股怒气,说父亲嗜酒,分田的时候,老二给父亲灌多了酒,父亲喝糊涂了,稀里糊涂分了地。

翁运标当场训斥了老大,表示对老大用这样的语言伤害其父的气愤。他带上兄弟俩去勘察两块田亩。父亲不愿露面。翁运标理解:他不愿见到自家人与自家人打官司。

确实如兄长诉状所呈述,老大的田地贫瘠,老二的田地肥沃,是祖辈传下来的良田。

翁运标坐在老大的田地里,那是其父领养到老大时在河滩新垦出的田地。河水在田地的前边淙淙流淌。突然,翁运标掩面流泪,而且,不能自制。老大慌了,他第一次看见县太爷流泪。

随行的差役又是安慰又是询问,不知如何是好。

翁运标说:我的父亲失踪数十年,我有一个哥哥,从小相依为命,现已阴阳两隔,我来到武陵,看见这一对兄弟,为田地的事情,反目为仇,对薄公堂,我思念起我的兄长,心中难受。

老大说:大人,我这个官司不打了。

老二迟疑片刻,说:我让出一半。

翁运标亲自划地,肥瘦均衡,各一半判给兄弟俩,还立了地界。这样,兄弟俩也能在地里天天照面。并登门向其父通报结果。父亲不语,但那布满皱纹的脸有了滋润的笑意。老二出现,父亲收敛起表情。

翁运标察觉出:这个父亲畏惧小儿子。仿佛有什么把柄捏在小儿子手中那样。

三天后,老二一张状纸,告了父亲,认定家中的银两被父亲藏匿。

传唤来了父亲,父亲的表情像是向小儿子求救。

翁运标反复审讯。那位父亲始终不语,索性垂着头,似有难言之隐。

差役悄声对翁运标耳语:不招供,可动刑。

翁运标摇头,宣布休庭,让那位父亲暂先回家,随时听候传唤。

差役资历老,见识多,却疑惑:为何不及时动刑取口供?

翁运标说:拿儿子的一面之辞来拷问父亲,倘若存在诬告,常规颠倒,那么,父与子的天伦和恩情岂不就断绝了吗?我担心,刑讯逼供,父亲会保全儿子的脸面,那可是一惯娇宠小儿子的父亲呀。

随后,翁运标派出数人,明察暗访,终于获得了线索:有一窃贼盯上了老二,深夜潜入,盗走银两。老二误以为父亲顺手挪藏了银两——用作防老。毕竟只有父亲出入老二的家。

子告父,已传遍大街小巷。翁运标“大张旗鼓”地结案,还把这个风声放出去。

传唤父子来公堂。翁运标要求儿子当场向父亲道歉。

老二瞅瞅父亲。父亲躲避小儿子的目光,紧咬着嘴唇。老二叫了一声:爹。

父亲抬头,对着翁运标,挤出一句话:我这小儿子,还不习惯这样。

老二低头,脸红。

翁运标击了惊堂木,说:你开不出口,道歉竟如此艰难?那么,就面朝父亲下跪,表示你有愧于父亲,就以行动代替言语。

老二一副浑身不适的样子,瞅瞅父亲。父亲垂下脸,嚅动着嘴唇,似有话。

翁运标说:作为儿子,你是起诉人,案情明了,现在就看你的了。

老二挪转身子,跪对父亲。

翁运标说:身为人父,不可放纵儿子,子不孝,父之过。

父亲微微点头,不语。

 

 

 

4突然,心动

那是陈向荣一生唯一的一次例外:突然,心动。

陈向荣,字云来,是余姚县学读书的秀才。他像一朵云飘移,举家迁居杭州。在杭州,他陪父母、做学问,十八年如一日。他极为孝顺,搀扶父母散步,制作美味食品。他的主要精力放在学问上,思维有条有理,表述有板有眼,不急躁,不冲动,从不随着性子来,他的言谈举止,冷静、沉稳、从容,给人以心止如水的印象。似乎每做一件事,每说一句话,都是未来的前奏,环环相扣,有条不紊。

学问深厚了,就有人来邀请。他到江宁(今南京市区)的学馆讲学。陈向荣确定了讲学时间:第二年五月返回杭州。

可是,当年的十二月,有一天,他突然心动,急于想回家。那是他人生当中从未出现过的突如其来的念头。似乎突然左右了他,轻易地遣散了他惯常的稳固思维,打破了他习惯的生活秩序。

他说走就走。过后,他的学生猜想,是不是他做了一个梦?或者,有人送来了火急的信?或许,他听到了一声召唤?

那一天,水缸里结了一层薄冰。几位学生送他到江边码头。明晰的线路已浮现在他的脑海里。

但是,长江航运受阻。学生劝他,等到航运疏通了再走。劝说反倒加强了他回家的迫切。

开弓没有回头箭。陈向荣徒步,从江宁到常州北面,那个长江岸边的孟河镇(今常州新北区),转进南徐(今镇江),冒着严寒,由大运河乘船至杭州。

陈向荣曾寄过家书,告知父亲第二年五月回家。他突然回家,父亲很意外(那不是儿子行事的风格),却大喜。家中如来春风,欢声笑语,像陈向荣以前在家那样。

第二天早晨,陈向荣没出来。以前,他早起,备早点,问早安。父母以为他途中劳累。再过了一会儿,父亲轻轻推开门。陈向荣已无气息,但面部安祥,仿佛在沉睡。

父母也不知道儿子突然回家有何急事?也看不出有何事。父亲的眼中,儿子如同在杭州时从学馆归来那样。

噩耗传出,熟悉陈向荣的人都感到疑惑。有一点不解,难道他远远地预见了自己的死期?送他的学生说:先生只字未说返回学馆的事情。

 

 

 

5盗

嘉庆二十四年(1819),黄征义第二次考中进士(第一次为乾隆五十四年,即1789),当年就被任命为从化县(今广州从化区)知县。

当时,邻县增城(今广州增城区)发生盗贼,颇为猖狂。增城知县呈报朝廷,说盗贼来自从化县。

封疆大吏委托武官负责捕盗。确定揖捕了增城的盗贼,交由从化审判——自己的屎自己擦。而且,按人头,论功行赏。

武官求功心切,随意捕捉,闹得人心惶惶。

一时间,从化县监狱人满为患。黄征义连日审讯,发现多有冤枉,就免于判决,十有八九释放了。

负责捕盗的武官不悦,说:放了,你自己赢得个好名气,邻县重又遭殃。

黄征义说:如若你抓多少,我判多少,不就像盗贼一样,不同的是,你我盗取的是功名。

武官说:你这是砸了我的饭碗。

黄征义本性耿直,脱口说:怎么可以用老百姓的性命换取自己的光环呢?

第二天,封疆大吏一纸手谕,由武官将监狱里剩余的“盗贼”全部提出,押离从化县。

黄征义梦中常听见喊冤。只听声,不见人。他时常失眠,还会从梦中惊醒。任职期满,托病辞官,返回家乡,闭门读书,不再过问朝廷政事。晚号鹤石山人,著有《鹤石山房诗稿》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6汤圆之夜

那是发生在清朝的一个拾金不昧的故事。主人公韩如山,在余姚县城的通济桥头,早起晚归,卖汤圆。

事情发生在道光甲申年(1824),连续两年,遭受饥荒。讨饭的多了,盗劫的多了。

我喜欢汤圆,糯且甜,猪油拌黑芝麻的馅(现在,我已忌甜食了);也熟悉通济桥。1984年,我供职的单位在县府大院里,大门有一块匾:文献名邦。门对桥。当时,妻子已怀孕,每天接近零点,她就饿。我拿着搪瓷缸子,去通济桥,买一碗馄饨。

通济桥如长虹,横跨南北两城,县府在桥北,我们家在桥南。桥旁立有一块石碑,题刻有“海舶过而风帆不解”八字。陡拱式的三孔两墩石桥,桥栏刻有对称的莲枝浮雕,桥顶望柱雕有狮首石像。主拱圆两侧的边壁,有对联,朝东联为“千里遥吞沧海月,万年独砥大江流”;朝西联为“一曲蕙兰飞彩鹢,双城烟雨卧长虹”。

我写这些是否有“广告”之嫌?有句经典的话: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。因此,我不得不交代环境。从镇海关逆溯甬江,直入姚江西而上,必经通济桥,故有“浙江第一桥”之称。韩如山坐桥头卖汤圆,即使遇上饥荒,他的生意照样做,水陆来往的客人,会驻足、泊船,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圆。

我写此文,跟韩如山相隔两百年。朝代更替,风云变幻。1984年,我几乎每天夜晚,接近零点去通济桥买馄饨,也只有一个小摊头,只做馄饨。我知道,汤圆应当场食,白天,我嘴馋,县府旁的国营餐馆有汤圆,以汤圆代替午饭。那时,小商小摊晚间出现。其实,通济桥并排不远有座江桥(现改为新建桥),夜间一桥小食摊,我却独买通济桥那一个小摊的馄饨。恍惚中,以为韩如山又显现了,像悠远的梦。

幸亏韩如山的玄孙韩培森有遗文,选入了1993年版的《余姚县志》。那汤圆的生意没能延续下来。韩如山年少时,就成了孤儿,他靠做汤圆为生,还娶了妻子。卖汤圆的地点,固定在通济桥头,撑起一把伞,遮阳挡雨。

有一天申时,即约摸下午四点时辰,有一个中年男子来到韩如山的摊头,坐在小矮凳上。韩如山几次提醒要“慢慢吃”。看来,这个人还没有吃午饭。

刚出锅的汤圆饱含热度。中年男子草草咬一下,匆匆咽下去,还吹吹气。连汤也喝尽。起身,急急入了桥南那条窄窄的街,消失在人流之中。

韩如山发现,小矮凳下有一个小布袋。一拎起,哗哗响,沉甸甸。一包银子。他抬头望,那条街,像有人洗澡的小河,浮出一溜晃动的脑袋。

于是,他望着那条小河,期望有一个人出来,匆匆上岸。船上,陆上,也有几位陌生或熟悉的食客。那浮起的汤圆,在沸水里浮动,像溺水呼救一般,已没往常淘气、自在的景象了——他喜欢欣赏锅中的风景。

江南直街,像繁星降落,点点灯光亮起。糯米粉和馅子已用完了。他收起伞,把炊具放入箱子,扁担横放,随时准备挑起。

整座桥106级石阶。他坐在如虹的桥顶平面上,面朝南,望直街,等候那个中年男子。组合起来的零碎记忆,反复浮现那个匆匆的模样。

江南直街似乎入了梦境,静谧下来,只剩几点孤寂的灯光。水在桥下潺潺的流淌。他挑起担子,离开了桥。

妻子张氏已有身孕,韩如山不在,她睡不着,正守着油灯,缝婴儿的衣裳。她说:我担心你出事呢。

韩如山把小布袋放在桌上,一放,喧响。

卖汤圆,勉强维持着一家日常生活。这么多银子一响,张氏惊了一跳。

韩如山说起了等待——那个中年男子行色匆匆的样子,一定有急事,却遗落了布袋。他说:我今生卖一辈子汤圆,也挣不了这么多银子。

张氏不安了,念叨:那个人,一定用这袋银子办急事,你还是回桥上去等候吧,这年头,失了银,会要命。

韩如山一向不急,此刻,屁股还没坐热,就拿了小布袋,说:你先睡,别等我,我也不知要等多久。

张氏说:不来你就等,到黎明也要等。

远远地,韩如山望见桥头立着一个人,就在他煮汤圆的地方。渐渐近了,他听见哭泣。

月光里,韩如山一到桥脚,那个男人就认出了他,立刻跪在石阶上。

从没有人向韩如山下跪过,何况一个男人。他忙用手去扶,说:受不起,受不起,你这礼我受不起。

中年男子的弟弟因抗税(地受灾荒),关进了牢监,他筹借了银子,去赎人(说是赎罪)出狱。其中的一些银子,他先找衙门的一个官,通关。可是,摸到那个官的门口,却发现小布袋不见了。

韩如山也有过心与物脱离的经历,心想着一件事,匆匆前往,却察觉要紧的物件遗忘了。他递上小布袋。

中年男子双手捧着小布袋,仿佛与失散的亲人重逢,说:性命交关,回来就好。

韩如山第一次仰望星空,如卸重负,一身轻松。

中年男子取出十两银子,表示酬谢。

韩如山像怕接烫手山芋一样,说:使不得,使不得,银子用作赎人,少了,恐怕不起作用。

如虹的通济桥上,两个人的影子,聚了,分了。谁知?谁记?无数小人物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。

不久,张氏顺产,喜得贵子。韩如山卖汤圆,供儿子读书。

卖汤圆,到韩如山这里为止。其孙子也念书。玄孙韩培森入了翰林院。韩家成了书香门第。唯有韩培森记下了先祖韩如山的轶闻(称那个饥荒年月的那个夜晚为“汤圆之夜”)。每年祭祖,案上只供汤圆。

 

 

 

 

7一支好笔

诸重光无论公文,还是诗文,都是公认的一支好笔。

诸重光,字申之,号桐屿。为乾隆三十五年(1760)一甲第二名进士,俗称榜眼。被授予编修之职。

乾隆十八年(1753),他考取举人,受朝廷征召,任内阁中书,在军机处当值。正值朝廷出兵平定新疆伊犁叛乱,军机处各种文书纷繁复杂,多由他草拟,而且,传达、宣布、调卷、发送等事宜,他做得忙中有序。内阁大臣倚重他,像左右臂。

重要的公文几乎都出自他之手。有一次,内阁大臣受皇帝的旨意,让他起草一份千字公文,他一挥而就,一个字也不用改。

诸重光的诗文精彩,他以北宋的苏轼为师。朝廷里的高官常常受人之邀,写碑志、赋、跋之类的文章,官员就让诸重光捉笔。妙笔生花,他竟能将委托人的官职和文章的品位达到一致的境界。

诸重光完稿后,让对方誊录一份,随即,当着面,焚烧了原稿。他称此为无牵无挂。他在朝廷的人气甚旺,人缘甚佳。他办事,让人放心。

考取进士,担任编修。他主持山东乡试,当主考官,过后考核,政绩一等。被放到地方任职,担任湖南辰州知州。恰遇辰州山溪暴发洪水,毁田死人甚多,他被弹劾,免职。

他身心疲惫,返回故乡的途中,死于湖北鄂渚。

朝廷里的官员获悉他的死讯,很惋惜,那一支笔怎么应付得了那么大的水?官员们知道,诸重光生平著述甚多,却没存一篇自己署名的文章。他为他人做嫁衣。其知交,同榜状元毕沅曾与他在军机处共事,说:诸重光的才能足以处理纷乱错杂的事务,他更以诗人身份显现在众人的记忆中。

诸重光的儿子诸开泉,号秋潭,名与号多水,十二岁时父亲去世。父亲遗留的书也返回故里。见书如见父。他在阅读父亲读过的书中成长,成了县学读书的秀才——即廪生,每个月享受朝廷的粮食和补贴,后被县学推荐。朝廷有官员仍记其父的一支妙笔。他入国子监读书,放官到地方,任离故乡不远的镇海县教谕。

诸开泉将父亲的书籍也带到了镇海。他发现书中夹有零星残存的诗文,像书签。他搜集起来。他有心拜访父亲生前的好友及其晚辈,发现裁开的纸上,或者扇面的题词,有他熟悉的父亲的残文和笔迹,就设法讨回。好像父亲被岁月之流冲为碎片,那碎片组合起来,渐渐显出了一个完整的形象。

他分门别类,将父亲的手迹汇辑成册,如水珠聚为流,又流成溪,汇入湖,一湖静水。他将书稿定名为《二研斋遗稿》。朝朝夕夕,他总会抽出时间,登上山头,面朝大海,凝望日出日落,潮起潮落。

父亲的名声,如一条路,伴随着诸开泉的仕途,由朝廷铺到地方。不过,诸开泉惜字,他的心里文思澎湃,却不轻易流入纸面(有人猜,他写好了,藏起来,不示人)。一字难求,有人说他吝啬,有人慕名前来二研斋(仍是父亲当年的门匾)拜访,请他代笔著文,类似父亲生前的那类碑志、诗赋,甚至,有人(多有来头)还拿出他父亲当年的“范文”——点菜。

诸开泉好茶好饭款待,但委婉拒绝:实在抱歉,我这支笔枯了,父亲已把我该写的诗文写尽了。

 

 

 

 

8颂体

陈梓是临山的名士,他白天学堂教书,夜晚读书著文。他称此为阴阳调合,吐故纳新。

一天深夜,有人慕名从扬州远道来他的住所卧雪轩造访。他对扬州的风景有过向往。

那个男子竟然对陈梓了如指掌。敬佩他的为人为文。雍正元年(1723)陈梓被官府选为博学游儒,次年被推举为贤良方正,但陈梓拒绝入官府。而且,陈梓毕生未到过京城,人品学识却满誉京城,各地公卿学士对他推崇有加。他只是不出“山”。常以诗文书画会友,其乐融融。那人说:你的诗文,已流传到扬州的民间,可谓妙笔生花,我反复欣赏过了。

陈梓被那个男子说得有点尴尬,仿佛说的是另一个人。当面如此夸赞他,虽然罗列的均为事实,但他还是难为情了,毕竟相互陌生,不由地增加了些许稔熟。远道而来难道仅仅是见他这个人,读了文想见人?

转而,那个男子说:妙文要有好素材,我来送一个好素材,唯有你能写,其他人会糟蹋了那么好的素材。

陈梓也自感文章已陷入套路,难觅新意。他做出聆听的姿态,往灯里添了油。

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媳妇,那个男人的表姐。孝敬公婆、善待姑叔,嘘寒问暖,端茶送饭,纺纱织布——陈梓也多闻余姚这片土地有同类的贤妻良母的形象。

陈梓对那个男子,在叙述中时而加入议论——多有溢美之词,在心里作出了删除。这像他对学生的评语,难免有给家长看之嫌。

那个男子似乎先铺垫,后抖出。一个情节使得陈梓为之眼一亮,他顺手挑了一下灯芯。

婆婆生病,久治不愈。那个媳妇——也就是那个男子的表姐,陪着婆婆去了多位郎中那里就诊,最后,有一位老郎中,开了一个祖传秘方。媳妇割了自己臂上的一块肉,给婆婆做了药引子,婆婆的病情好转,已能上街散步了。

余姚有孝子割股肉,作父母治病的药引子,县志里多有记载。可是,孝女——媳妇割臂肉,做药引子,陈梓还是第一次获知。难能可贵啊!现在世风日下,孝妇的事迹,可教化世人,匡扶正道。

陈梓说:扬州当地有许多文人,可否著文表彰?

那个男子摇头:我们那里的文人墨客对此无动于衷,所以,我慕名前来。

这篇赞颂孝妇的文章,陈梓还给学生作了范文——他的课文,多篇亲自撰写。因地制宜,取之当下,就不隔。随后,文友将此作为陈氏颂体的范例,以往的颂体对皇家贵族,而赞孝妇,是对平民百姓。无论题材、手法,陈梓开了颂体的别样之风。

第二年,陈梓突然有了兴致,第一次远足,他选定了扬州,看风景,见个人。印证书里所读、他人所讲的景与人。

没找到那个男人,据说,外出经商了。他依据那个男人所述的方位、街坊,找着了孝妇居住宅院,描述与实物终于对上了。

孝妇的婆家和邻居知道了陈梓就是赞颂孝妇的人,那反应如倒春寒。好像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。哭诉、咒骂,所指的恶妇,似乎不是孝妇——颂文和现实判若两人。那个割臂肉作药引子的情节根本不存在,倒是差一点用菜刀割婆婆的肉。

那位婆婆被女儿搀扶出来。陈梓终于知道,那个男人——所谓的表弟,是所谓的孝妇的情人,“表姐”已跟着情夫走了。

陈梓的颂文一度成了恶妇的幌子,像拿着虎皮当大旗,以此欺世盗名,助长了恶妇的嚣张。他想不到,自己的文章竟然成了恶妇的挡箭牌。岂不是助纣为虎吗?

已无心情游览风景,像生怕怨愤转移到他身上那样,陈梓匆匆离开扬州。回临山,他只字不提扬州的遭遇。他闭门不出,整理文稿。把那篇颂文从《一斋杂著》中剔除,焚烧,那纷飞的纸灰,像恶妇的幽灵。此形象非彼形象——一美一丑,但他不便公开否定颂文在本地造成的好影响。

定稿时,他将文集改为《删后文集》。文友遗憾删除了标志着陈氏颂体的那篇“巅峰”文章。陈梓有苦难言,他只说:删后文字,表示告别,辞旧迎新。

学堂里,陈梓也剔除了那篇颂文。只是强调,为人要正直,为文要慎重。从此,他不再写范文了。文友怂恿他将“颂文”推向极致,可他说:已封笔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9牌位

史湛的仕途生涯,第一个官职是买来的。

乾隆二十六年(1761),河南发生大水灾,朝廷开了豫工例。豫工例是捐钱买官的一种应急措施。以此名目筹集资金,用于修复水利。按例,史湛获得官职,授予山西猗氏县(今已与临晋县合并为临猗县,属运城市)知县。

史湛已熟悉官场的运作奥秘。其父史锦,为雍正四年(1726)顺天榜举人,最后一个官职是山东济宁知州。史湛自小就跟随父亲。父亲处理政务和案件,他耳熟能详,而且,好学好问,还常常提出疑问,总是站在平民的角度。父亲视他为成人,会耐心解惑答疑。

史湛很快获得了百姓的好口碑,调往山西榆次县任(现为晋中榆次区)知县。雍正六年,父亲去世。史湛回家守孝。守孝期满,重新起用,赶往湖北咸宁嘉鱼县当知县,不久,调任钟祥县(今荆门钟祥市)知县。紧邻的京山县百姓严金龙揭竿造反。史湛受命,前去平息,捕获了严金龙。史湛被提拔为襄阳同知。频繁调动,如救火。半年后,他代理武昌府知府:凡全省要案难案,均由史湛审理。

荆州有一起大案,惊动了朝廷,相国阿桂亲自督办。过了一个月,仍未审结。阿桂点史湛办案,五天就结了案。阿桂上奏折,举荐史湛。从此,史湛办案的才能传遍了朝廷和民间。

襄阳多事难治。史湛被授予襄阳府知府。正逢邪教滋事,史湛微服查访,缉捕教主。

荆州、襄阳、郑阳三地的盗匪异常猖狂,公开烧杀抢掠,蔓延到了孝咸,距离汉口仅五十里,居民惊恐不安,纷纷逃离。史湛调往武昌府知府。汉口和武昌之间,隔着一条大江。史湛临危受命:安定民心,平息匪患。

宜昌有一位平民,来上诉。八年里,那位平民把起诉“打官司”当成了一个职业,病急乱投医。史湛接了一个沉年的冤案,仅一天,就结了案。那位获得平反的平民,回家后,就在堂上给史湛立了牌位,每天烧香磕头。

盗匪如蝗虫,已到了宜昌。一伙强盗闯入那个平民的家里,看见堂中的牌位前,供着香烛。强盗的头目作了一个安静的手势,惊诧地问:你也知道颂扬史湛大人的仁德啊?!那位平民陈述了冤案被平反的事情。强盗的头目说:要是史大人早来几年,我也不会被逼得干这种勾当。那个平民准备沏茶迎客(他打了八年的官司,已把家当打空了)。强盗的头目见他处惊不乱,一副平静、坦荡的样子,就摆手,带领同伙退出。

于是,宜昌的百姓相互传告,纷纷在家中立史湛的牌位。强盗闯入,看见史湛的牌位,仿佛得到了禁令,就会秋毫无犯,自觉退离。

因盗匪流窜入陕西,史湛被提拔为陕西延榆绥兵备道。赴任的途中,由湖北总督向朝廷上秦,史湛代理湖北汉黄德道道台。官署设在汉口,史湛受总督的委任,全权掌管军需。一年后,他积劳成疾,在任上去世。朝廷下旨,派特使前来祭祀,给予银两抚恤,赠太仆寺卿,牌位列入昭忠祠。其一个儿子享受世袭官职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10卖身契

黄邦辉十岁那一年,他打算把自己卖掉。

那是乾隆十七年(1752),发生了大饥荒。黄邦辉的父亲卧病在床已好几年。母亲胃病加重,胀闷,隐痛;郎中开了方子,却没钱抓药。家中的米缸早已清底。屋里冷冷清清,像弥漫着驱不散的寒气。

黄邦辉时不时听见肠胃发出空寂的响声,他忍着,不响,只是焦急。

离家不远的通济桥脚边,常年孤独地坐着个老者,专门代人撰写诉状、契约、家书,他人脉广,见识多。

黄邦辉不说是自己,而假托有个小伙伴,口拙,腼腆,想找个好人家卖身。因为贫穷的家庭多不起一张嘴。

老者立刻想到了谷子韶。谷子韶家道殷实,只是结婚多年,生有一女儿,早已出嫁,却没有儿子。谷子韶望子迫切。老者说:你这么&