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魔幻刺绣:消失与复现或死亡与复活
谢志强 ○
祖母刺绣,绣什么东西,什么东西就消失,现实的东西绣成图案后,就消失不在了。一棵老樱桃树,一只流浪的野狗,一座家人投进的监狱,一只祖父宠爱的猫,一个稻草人……等等。这就是乌克兰作家尤里·维尼楚克小说集《冰冻时光之窗》中的首篇《祖母的刺绣》,祖母的魔法。说是祖母的魔法,却是魔幻小说,魔法小说与魔幻小说有区别。魔幻小说根基在现实,所以称为魔幻现实主义。魔法小说是脱离现实尽情飞翔,却又不落回现实。纳博科夫所说的小说家是魔法师,并非指法术层面上的奇幻小说。
马尔克斯
我已领教过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《百年孤独》,而尤里·维尼楚克的“魔幻”更为亲切。同为家族小说,可能刺绣跟过去中国南方女性的爱好有关吧?文化的相通会消除文学的隔阂。不同的地域文化生长出的文学魔幻各异。都是文学奇葩。带来小说的可能性:小说还能那样写。马尔克斯为代表的文学称为“拉丁美洲的文学爆炸”,维尼楚克为代表的一批中青年组成的乌克兰文学被命名为“斯坦尼拉夫现象”。其本人被誉为后苏维埃时代乌克兰文学的果戈里。被贴的文学标签是:黑色幽默和荒诞派。我更看出的是魔幻色彩。
所谓亲切,跟我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童年生活经验有关,那是神奇的土地,童年时,我混淆了现实与魔幻的界线。这也是文学创作必须具备把“魔幻”当成现实的能力。《祖母的刺绣》也是童年的视角,祖母“魔幻”的刺绣,在小男孩眼里像平常生活那样司空见惯,只不过好奇,好奇才能探寻其中的秘密。
尤里·维尼楚克
第一人称达成了很好的文学效果:将魔幻降为平常。而不是传奇。这也是马尔克斯《百年孤独》的视角和基调。只好奇而不惊奇。作为小男孩的“我”,第一句就是:“在我的记忆中,祖母总在刺绣。”祖母将老樱桃树绣成图案,原来完全干枯的树就不见了,用不着祖父费劲动手了。
一系列“魔幻”(特异功能),作者不交代原因:怎么拥有这种魔法?如果交代,就坐实,不透露,就空灵。祖母还要用绣稻草人来让自己相信特异功能。可视为潜意识的意念。其实,“我”已看出“消失”的东西,均为衰败或恐怖之物。尤其是“监狱”,那么牢固、严森、强大的东西,祖母只是刺绣为图案,而且,她还在监狱附近徘徊,竟然轻而易举地消失了,以小消大,以轻抵重。多么沉着、从容、自信的祖母。一个以自己的方式抗拒凶恶、黑暗、丑陋的祖母形象。
我曾写过沙埋王国系列之《大名鼎鼎的越狱犯哈雷》,哈雷只要想象草原里的自由,立即能“越狱”,而祖母的刺绣那么小,更有力量。祖母仅仅是爱好刺绣,却引起得罪过她的邻居的反应:万一她一生气,把自己绣成图案怎么办?甚至邻居来道歉来忏悔。但是,祖母有底线(那是爱和善的本能),有原则:“她从不绣人,也不绣太阳。不该绣的东西,她决不会绣。”选择绣的对象的标准是:丑、恶、衰的东西。其刺绣已在调节人与人的关系:向善、向美。第一人称,也隐隐地存在一个“我”心灵成长的故事。
不过,祖母还是“破戒”了一次。邻居的夫妻关系紧张,妻子求“我”的祖母绣其丈夫,因为“快被那个死鬼逼死了”。祖母最恨酒鬼,就绣了。祖母特意把他的腿绣歪了,像喝醉了——这个细节,显示了祖母的细致、讲究。
可是,那个妻子改变主意(恨与爱能说得清吗),前来哀求拆掉整个图案:我丈夫没有那么糟糕。过后,那个丈夫老毛病又犯,祖母吓唬他:再喝酒,就把你绣回去。
这一段夫妻冲突,借祖母的刺绣惩罚到缓和,那魔幻,如同日常生活那样进行着,有趣的是丈夫被刺绣,却没有感觉:消失到复现,或说死亡到复活。祖母的刺绣,也是小说的新意。
这就是孙子记忆中的祖母:“我祖母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”。仿佛是个宣言。“因为她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自己绣成图案”。正如文本中大家由祖母想到了圣母:宽容、怜悯、慈悲。这就是小说的形象所要达到的精神境界——普通的情感。她用自己平凡的刺绣方式拯救了别人(更是灵魂),她所绣成自己的图案,不也完成了自身圣母般的形象吗?同时,孙子的回忆也复活了伟大(我启用大词)的祖母。大写的人——普通的拯救者形象。
2015年,我受浙江对口援疆指挥部的邀请,去阿克苏采访。好些父辈是老兵的高中同学,还在那里守望,因为父辈葬在那里了。我的一位同学退休后要返回内地,其父曾是我父亲的战友。一天,我陪他去祭父,返回时,过高速公路,他在路肩烧冥纸,点红烛,然后说:爸,现在通高速公路了,你方便了,我已给老家打了电话,老家的人会在村头迎接你。其实,他是让父亲的灵魂返回故里。怀念父亲,或者怎么爱已故的亲人?维尼楚克的《祖母的刺绣》,还有《豌豆汤》的方式很独特。后者是表达妻子对死去的丈夫的爱,其方式是时常做丈夫爱喝的豌豆汤。同样以童年“我”的视角。过了夜,豌豆汤一滴不剩地被吃光了。放在窗台,还是夜晚,窗台就是阴阳之间交流的平台。“我”困惑不已,并不喜欢豌豆,但好奇转为效仿,喝叔叔喜欢的豌豆汤。叔叔以什么方式显示存在(不亮相)?
莳萝叶
“我”突然发现汤底的莳萝叶,细小,多枝,跟人一样,像人的菜。“我”吃,它躲“我”。吃了,菜在嘴里拼命挣扎,乱蹦乱跳,舌头酥痒。接着一次,还听见奇怪生物的尖叫。小男孩与豌豆汤的关系,背后隐藏着叔叔,叔叔仅以莳萝叶的方式出现,符合乡村小孩的感觉。
莳萝叶生命顽强地生活着,暗示叔叔存在的方式,或说,他被怀念就标志活着。“我”效仿,也表达了对叔叔的爱。对小孩来说,不容易,因为不喜欢豌豆。结尾有意味:莳萝叶执着地选择在豌豆汤里生活,却始终不明白那并非久留之地。
是呀,做豌豆汤,要煮要熬,由童年的“我”的视角写出了那辈人的生存境遇。悲悯、暖爱,尽在其中。
不耍花招,不玩噱头,让魔幻之根扎入现实的沃土,生长出鲜活的小小说之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