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难以把握的命运本质
——解读莫泊桑小说《项链》
作家毕飞宇曾写过一篇题为《两条项链——小说内部的制衡与反制衡》的文章,对法国作家莫泊桑小说《项链》作了另类解读和分析,受到很多读者的关注。
关于《项链》,很多人都不陌生。此文长期来都入选高中语文课本,成为必读之文,几乎所有人对其的认知都是一致的:小说批判了“拜金与虚荣绝无好报”,是资本主义的罪恶导致了人心的腐朽与道德的沦丧,这基本成为一种标准答案,如果语文考试要求分析《项链》中心思想,答案偏离这一基本思路一定会很惨。
毕飞宇对此文的解读过程非常独特,用他的话说就是玩了一回文字游戏,他试着让《项链》中的主人公变成了国人,成为一个中国故事,结果这篇精致的小说立即变得惨不忍睹:由于社会环境的不同,整篇小说的基本逻辑不再具备,因为无论是人物身份、事情起因、主人公在事情发生后所持的态度还是最终的结果,都不可能出现与莫泊桑所描述的那种情况,比如说《项链》这个故事发生的起因,在现在的中国,不要说一个教育部官员的夫人,即使普通职员,也不会为了出席一个舞会,去向他人借项链;就算她真借了项链,怎么可能在舞会上去抢部长夫人的风头;就算这条借来的项链真丢了,夫妻俩也根本毋需不吃不喝十年,千方百计玩命挣钱还债。
毕飞宇之所以要绕这样一个大圈子,只为证明一点:说马蒂尔德虚荣,其实是在中国式的传统意识形态思维下解读出来的,所有关于虚荣的定义,都与这种经过长期积淀之后稳固下来的思维有关。所以,他得出的结论是,《项链》这样的故事只能发生在法国,因为惟有整个社会对于契约自觉遵守这样的一种基本环境,才构成了小说真实性的基础。
经过这样的重新解读,马蒂尔德的角色定位被完全改变,她不再是被讽刺和批判的对象,而是值得尊敬的对象。因为她忠诚且敢于承担责任,在丢失一条项链后,不惜用10年的辛苦劳动去偿还,她践行着“借东西要还”的契约精神,马蒂尔德这种遵守契约的态度,并非是其个人对道德规范的守护,而是对社会规范的一种自觉遵守。毕飞宇写道:在项链丢失之后,我们丝毫也看不到马蒂尔德夫妇的计谋、聪明、智慧、手段和“想办法”,换句话说,我们看到的只有惊慌与焦虑。这说明了一件事,他们的内心绝对没有跳出契约的动机,一丝一毫都没有。所以,《项链》其实是一种文明的悲剧,莫泊桑所批判的不是金钱、资本和西方,其如果有所批判,也仅仅是对人类顽固的、不可治愈的奢侈冲动的善意评击,奢侈冲动才是原罪。
小说是一种特殊的价值尺度,对于读者来说,阅读小说的目的不是为了去印证作者的观点,而是要从小说中发现价值、激励想像,而每一个人对于价值的认知是不同的,所谓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哈姆莱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。从这个意义出发,一部真正优秀的小说,其实际价值可能比作家自身所认可的更大,如果读者的阅读真的实现了这一点,则不仅显示了读者的认识能力,更是作者和作品的福分。
毕飞宇解读出来的意义是诚信,相比于原先被普遍接受的拜金论与虚荣论,不说其是否更高明,但至少更符合实际。这一解读与虚荣论都由一种确定的概念而生发,换句话说,毕飞宇希望从这个文本发现更高的价值。但如果对文本做细致的深层结构分析,会发现这个故事有一个让人感到非常无奈的等式,马蒂尔德因为自己的“诚信”,而过了十年最为低层的艰苦生活,其最好的青春生活因此白白流逝,更加要命的是,莫泊桑最后毫不客气地让所有称颂马蒂尔德的诚信者尴尬不已:那条项链竟然是假的,这个结局不但出乎所有读者的意料之外,其巨大冲击力也让马蒂尔德震惊。电影《项链》在表现这个情节时,导演给了一个长达十秒的马蒂尔德的脸部特写,那是震惊、委屈、不解等各种表情的复合,此时,马蒂尔德的诚信变得毫无价值、鲜血淋漓,这哪里是在歌颂契约精神,实在是在嘲讽呀,瞬间就把毕飞宇解读出来的“诚信”的正面意义彻底消解干净。
要理解莫泊桑理解《项链》,关键在于确定,即能打开这个故事核心的究竟是哪把钥匙。一个作家,一定是以两种基本最为确定的因素进行创作的,一是生活的本质,二是文学的本质。生活的本质决定了作品的真实性,而文学的本质决定了作品可以达到的高度和深度。而一个伟大的作家,总是站在最高处来实现对这两种逻辑的把握和认识。在许多时候,人们都只能按照其所认知的人生经验和逻辑,在自认为正确的生活常态下,去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事情,但到头来却被命运狠狠地嘲弄了一把,没有人可以超越事物发展的客观逻辑,生活有时就是如此荒诞和不可测,这就是莫泊桑通过《项链》所传达的他对于生活逻辑的认识。而他所设计的故事,更超越了一般的文学创作的经验,显示了一个伟大作家的不凡想象和才能,实现了文学所特有的美学价值。
因此,《项链》中的马蒂尔德,其遭遇虽然极端甚至残忍,却从未偏离复杂多变的生活范围,更卓越地体现着文学创作的特殊规律,提供给我们可以不断解读这篇小说的广阔空间。